第两百四十一章 千古兴亡多少事,留得汗青照此名-《情何以甚最新小说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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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那年九岁,朕不懂事。”

    宝华宫内,响起了这样的声音。

    声音从丹陛之上落下来,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味道。

    “今年朕四十二岁,朕仍然不懂事。”

    那孤独而尊贵的龙椅上,端坐着如今的夏皇帝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沉下来,有一些压抑, 也有一些威严——

    “朕的儿子都成年了!”

    华丽威严的宝华宫,今日空荡荡。

    并无一个朝臣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愈见寂寞、也愈见威严的回响。

    从夏帝姒成的视角,一直往前看,掠过丹陛、玉柱、甬道,在宫殿的尽处,高大的宫门下, 有一个华贵的身影,站在光里。

    光太刺眼,让这个人的面容不太能被看得清楚。

    就像这么多年过来,这个人,这张脸,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。

    他已经看不清,也想不起来很久了!

    夏天子的声音回响了很久。

    站在光里的人才说道:“国师忠心耿耿,剖肝为国, 一生尽付国事!你若是懂事了, 何至于这般待他?”

    她抬步往殿中走。。

    足音敲得宫殿寂寞。

    真个是好寂寞的皇宫!

    夏皇帝坐在他的位置上, 看着盛装走来的夏太后, 看着他的母亲。

    他好像从来没有从这個角度, 看过这位大夏帝国过去三十三年实际的掌权者。

    他乃大夏天子,却是第一次俯瞰此人。

    “哦?”他的声音是漠然的:“他既然有必死之志, 想来也不在乎怎么死。他胆敢置朕于险地, 多担点恶名又如何?”

    夏太后走了一步就停下,她在殿下, 抬眼仰望丹陛上,真不敢相信, 这是当年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男孩。

    毕竟是先帝的子嗣啊。

    就算再无能, 再庸碌,也不可能全无雄心。

    只可惜这三十三年来,她殚精竭虑,全心扑在国事上,将几乎被打成一片焦土的夏国,重整出这万里璀璨山河……却是忽略了,如何教导一个孩子,一个皇帝。

    她终究不是先帝,做不到内修德政、外治武功,尽皆游刃有余,还能时常把皇子皇女带到身边教导,甚至于关心每一个大臣的丧葬嫁娶……

    今日夏国能与齐国死战,能有这么多文臣武将慷慨赴死,皆是先帝当年的遗泽。

    先帝……

    “就连先帝当年,也未有启动长洛绝阵。”夏太后道:“你怎敢……”

    “母后!”夏皇帝打断了她:“今年已是神武三十三年!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再说其它的话。

    可是还需要说什么呢?

    还有什么话语,比这更冷酷?

    夏太后本来有太多的话想说,可到了此刻,全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她平静地立在大殿里,凤冠之下,是一双再无波澜的眼眸。

    她只道:“先帝慷慨赴死,尚有三十三年国祚。便看今帝行此大事,又能为社稷续命几年?”

    分别在宫殿的两端。

    她站着,天子坐着。

    是母子。

    是君臣。

    宝华宫外的天光,不肯落进殿门里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天光对世间万物都不吝啬,除非你有意抗拒。

    贵邑城可以是明亮的,江阴平原同样如此。

    巍峨的同央城沐浴在灿烂天光中,有一种史诗般的壮丽感。而这座城池上空,密密麻麻的齐国棘舟,同样清晰明朗!

    如骤雨般倾落的棘枪,流淌在阳光里,遮蔽了大半的天空。

    紧急军情也在此刻惊传——

    南斗殿天机真人任秋离,暗藏天意,潜匿动机,突然出手,重创大齐三十万郡兵元帅陈符!

    而田安平力挽狂澜,于万军之中证就洞真,以所部战死九万人为代价,逼退任秋离,阵杀触公异!于是东线夏军一溃千里!

    北线战场的这两条消息,几乎是同时扩散开来,震动齐夏双方!

    曹皆手上,当然可以收到更详细的情报——

    田安平的这场胜利,完全可以说是用手下将士的尸体堆成。

    据说在战场之上,他亲持法刀,有敢言退者,杀!有迟疑不进者,杀!有进而不速者,杀!

    他身为东线左路元帅,亲掌的十万齐国郡兵,这一次战死了九万之众,其中他自己就刑杀了八千!

    硬生生用九万郡兵的性命,击溃了夏军的意志,堆死了大夏触氏镇族真人触公异。

    此战之后,还活着的一万郡兵里,有两千多人精神失常,一千多人选择了自杀。

    而他的嫡亲兄长田安泰,也在这场战争里疯掉了!

    但是曹皆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,而是将这份战报随手放到一边,将目光放到了远处——

    东线战场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。

    北线战场大夏奉国公周婴、宣平侯樊敖等,尽皆战死,东域诸国联军主帅谢淮安已经挥师西进,兵锋直指贵邑。

    此刻他立在高大的戎冲楼车上,眺望着那座好像坚不可摧的同央城。

    在他和同央城之间,浩浩荡荡的大齐将士如海潮奔涌,填满了视线所及的一切空当。

    那不断响起的恐怖啸声,是射月弩接连不断地在发射。

    战车

    今日的江阴平原,不会有一寸平静的土壤。

    秋杀、逐风、春死,三军齐出,最后的决战……已经开始!

    重玄褚良、李正言、陈泽青,都亲自领军,不断地冲击城防。

    整个江阴平原的天空,有一种斑斓的色彩,那是几位衍道真君遗留的道痕。

    阮泅与姒骄,晏平跟虞礼阳……四位衍道强者,还没正式开始交手,但道则已经开始碰撞!

    咚咚咚!咚咚咚!

    巨大的战鼓一遍遍擂响,仿佛在回应三十三年前,齐人在贵邑城下不甘的呐喊。

    紫微中天太皇旗高傲地飘扬,放肆地展现着东域霸主的威严。

    这场举世瞩目的大战,正坚决地走向终点,走向最后的胜利。

    但曹皆的目光,仍然是平静的。

    他那被形容为小媳妇苦相的面容里,具备一种伟大的坚忍。

    使得他能够扛住所有压力,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战略,从而把这场伐夏战争,一步步推进至现在这个阶段。

    这些压力……

    不止是夏国的顽强,不止是景国的强大威慑,不止是齐国内部催促、不满的声音,甚至于不仅仅是百万大军的生死、齐国伐夏大业的成败!

    还有他自己从开战那一刻就不可能避免的焦虑!

    他的整个政治生命,他的一生名誉,都倾注在这场战争中。

    他比任何人都想赢得痛快,赢得精彩。

    但在很多时候,只能选择一种不被人理解的笨拙!甚至丑陋!只为了最终的胜利。

    于今他站在这里,昂首直脊。

    他感受到一种少有的、骄傲的情绪。

    并不是骄傲于他掌控了一场大国之战的胜负,而是骄傲于自己,能够有这样的坚持,有这样的勇气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平静如海。

    直到……

    一枝桃花飞来,泛起了微小的涟漪。

    俄而涟漪化为惊涛!

    一开始只是唇红齿白的美男子,漫步在小巷中。

    一开始只是一树桃花,过早地迎了春。

    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日子。

    但锦衣华服的美男子,随手折了一枝。而后抬起了多情的眼眸,穿过小巷、长街、屋宇、城楼……以及交战中的近百万大军,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看向曹皆的时候,他就已经靠近了曹皆。

    便将手中桃枝一递,递过来一整个料峭的春天!

    同央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!

    若无齐军,这该是一个温暖的日子。

    若无曹皆,这是花开时节!

    虞礼阳的声音,自有他一贯的温柔,但轻飘飘地,便砸来了整个夏国的仇恨翻涌。

    “此中桃花艳似血,应插在曹君颅骨!”

    曹皆的眸中有惊涛,但曹皆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“贝郡有冻雪桃花,花中极品,世所罕见。三十年一开,一开三十年。岷王如果喜欢……老夫可以割爱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探出来一只清瘦的手,很是随意的拈起了这枝桃花,也收下了夏国人无法释怀的春天。

    不显山不露水地轻轻一嗅,清癯老者脸上带着微笑。

    大齐帝国立国以来,唯一一个在相位上成功超脱官道,伟力归于自己、站上超凡绝巅的相国,晏平!

    “姓晏的有这份心意,本王颇为嘉许。”

    姒骄还站在同央城的城楼之上,但是他的拳头已经先将曹皆身周的空间碾碎:“来日攻破临淄,必与岷王同去贝郡赏玩!”

    但是星光流动如水,那碎灭的过程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。

    墨玉发簪斜插,面容年轻得过分的钦天监监正,只是平静地说道:“我为你算了一卦,你好像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他语气竟是异常的认真。

    随后天上地下,一时出现了覆盖整个战场的星光网络。

    无尽星光流转,一瞬间便将四位衍道真君带离此地,直去天外。

    轰轰轰!

    天空被不知谁散溢的力量,撞出了一道长痕,好像一条巨大的峡谷,倒卧在高穹。

    而武王的声音如惊雷留下了——

    “长生君!还不动手,更待何时?”

    他在呼唤南斗殿之主,曾经号为南极长生帝君的伟大存在!

    战场上有闻此名号者,无不动容。

    但夏军没有时间欢呼,因为齐军仍在冲锋。

    曹皆仍然稳稳地站在戎冲楼车上。

    视野里并没有任何身影。

    声音中也没有任何异常。

    但是在命运的长河里,有一个身着冕服的模糊身影,行走在曹皆的命途中!

    模糊的身影有清晰的威严,他轻叹一声:“曹皆,到此为止。”

    声音里的意蕴如此坚决,那像是一种天理般的陈述,决定的是曹皆的一生,且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。

    但是随着他最后一步的踏出,在这段命河里,突然掀起滔天的血色。血色如海,将这模糊的冕服身影所席卷!

    从始至终,曹皆都平静地面向战场。

    多少衍道强者的交锋,他并不移开一次眼神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跨过广阔战场。

    同央城楼上,奚孟府收回了目光。

    没有任何意外。

    他知道齐国人为此战做了充足的准备。

    他也一直清楚,仅仅靠长生君的出手,应无扭转战局的可能。

    但他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,怀着软弱的期待,眺望曹皆。

    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
    武王准备的这一记后手,根本就无声无息地被化解了。

    他甚至不知道,长生君到底来了没有,到底有没有出手!

    “嘿,我突然想起来。”

    忽然出现的柳希夷,一拂袍袖,将一根撞落的巨大弩箭挥远,随口说道:“当年先帝战死后,我们举国死战,正好守了三十三天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说什么?”奚孟府问。

    “今年正好是神武三十三年。”

    柳希夷道:“我向来不喜那些龟卜卦算,只相信人定胜天。也不知是不是太老了,现在开始感觉冥冥之中真有天定。”

    他垂眸而叹,显得衰老极了:“那三十三天的努力,换来了三十三年的国运……而亡于今日矣!”

    奚孟府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大夏亡于今日矣……

    时至此刻,这已经是他和奚孟府看到的结局。

    尽管他们还在等待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平静的眼神,非是曹皆独有。

    若是把曹皆的脸,换成血污未褪的姜望,其实也不很违和。

    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看着千军万马、名将雄城,一双眼睛,只看着自己追击的敌人。

    同样的平静,代表同样的笃定。

    青衫染血的大齐青羊子,提剑追逐夏国北乡侯已经很久。

    横穿整个桑府,一直追到了长洛。

    在这个过程中,他迫近过几次,但每次都被尚彦虎强行甩开。凭借着恐怖的肉身防御,尚彦虎生受了不知多少次攻击,仍然生龙活虎。

    众所周知,广平侯郦复的祖籍就在长洛。

    但人们说起长洛现今最有名望的人,还是第一个想到奉国公周婴,哪怕周婴的祖籍并非长洛——谁让他最出息的那个儿子,在长洛地窟一守就是几十年呢?

    周雄将来必定承爵,那么奉国公不是长洛人,又是哪里人?

    陆地瀚海贯入大夏,万里长河至此而歇,所以夏地历来就有龙兴之说。

    当年大夏定都贵邑,与长洛府相去不远,也有控扼长龙、雄视万里之意。

    长河东入夏境,一路雄流,是夏国西部最有名的风景,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不朽诗篇。

    但是这风景,到无定堡便止。

    这座以混金石为基础材料筑造的堡垒,矗立在壁立万仞的思归崖上。前人有诗言之,说是“长河至此思西回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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